王文華：在吻痕和腫塊之間

由洪震宇Ryan 周一 12月 01, 2014 7:32 pm

王文華：在吻痕和腫塊之間

2014-11 Web only 作者：王文華

（本文轉載於Cheers雜誌，原刊載於王文華 TOM WANG粉絲專頁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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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片來源：www.flickr.com/photos/blende74/12711708835
抗老的方法推陳出新，變老的過程卻一成不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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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，洗澡時檢查的，不是吻痕，而是腫塊。
最喜歡的飲料，從冰可樂，變成溫開水。
更精確地說，從冰可樂、黑咖啡、麻辣鍋，變成溫開水、洋甘菊茶、地瓜稀飯。
如果到咖啡廳，不能只點溫開水怎麼辦？那就來杯「低咖啡因」的咖啡。「要不要甜點」？我搖頭笑笑，好像服務生問的是：「要不要集點？」
找到位子坐下來，咖啡冷得特別快。不知道是因為咖啡冷了，還是嫌四周太吵，坐不到五分鐘，我就撤了。
走在大街，反而舒服。我可以這樣走半小時，惦記著醫生說走路是最好的運動。
走回家，一身汗。沖澡前先把水龍頭打開，水變熱了才敢跳進去。洗澡時檢查的不是吻痕，而是腫塊。沖不到三分鐘，腳底積滿了水。該死，掉落的頭髮又把出水口堵住了！
沖完澡趕緊穿上衣服，免得受涼。坐在床上，突然領悟：
天啊！我是中年人了！
我跳起來，像逃離命案現場。誰說我是中年人？我只是「成熟」了！
「成熟」？想唬誰？廣告文案會稱你為「熟男」，只有健檢報告才敢直接說「老化」。
誰願意老呢？誰願意承認自己步入中年了呢？我可以用落健、敷面膜、打肉毒桿菌、穿淺色衣服、買設計師的球鞋、玩桌遊、玩手遊、跑馬拉松、單車環島，但這些都掩蓋不了以下的事實：
以前到女校參加聯誼，現在到女校參加家長會。

以前站著都可以在公車上看漫畫，現在坐著還要往後傾才看得到小標題。
以前10點才出門，現在10點就想睡。
以前一覺睡到12點，現在6點就醒來，半夜要起來上兩次小號，但大號卻兩天不來。
以前看的是「MTV」的影片，現在看的是「MRI」的影片。
以前只在乎晚餐有沒有肉，現在只計較晚餐有不有機。
以前買東西看價錢，現在第一眼看卡路里。
「老化」當然很無奈，還好有一群朋友，大家一起老。
朋友們聊的話題，隨年齡而改變。15歲時，最常見面的場合是西門町的冰宮。談的是：「聽說誰偷騎摩托車」、「聽說誰帶女友去墮胎」。溜完冰後堵在一樓電梯口，等著女校學生走出來。
大學畢業，20出頭，最常見面的場合是婚禮。談的是：「聽說誰和女友分手了」、「聽說誰最近出國了」。婚禮後會鬧洞房，鬧完洞房再殺到當年當紅的夜店「Room 18」。
30多歲，最常見面的場合是醫院。婦產科病房中，談的是：「聽說誰離婚了」、「聽說誰在做人工受孕」。探望半小時後做鳥獸散，各自去幫老婆提購物袋。
現在，最常見面的場合是喪禮。殯儀館中，談的是：「聽說誰也走了」、「聽說誰也得了癌症」。鞠完躬後，大家趕去上班，相約週末去爬陽明山，最好是走能出汗的「十八份」。
從「Room 18」到「十八份」，當年的「五陵少年」，就這樣變成了「Dirty Old Men」。

會變成「Dirty Old Men」，因為中年男人喜歡年輕女生。
男人到了中年，一切都變少：話語、頭髮、睪固酮、女友的歲數。
高中偷騎摩托車時，曾唾棄那些開賓士車載正妹的老男人。我們幻想自己是鐵達尼號的窮小子傑克，可以用素描的才華，和愛的力量，把不快樂的蘿絲從富豪魔掌中拯救出來。
曾幾何時，「老」傑克也伸出了魔掌，載著新一代的蘿絲。我們變成了，我們曾經發誓要鬥倒的人。
抗老的方法推陳出新，變老的過程卻一成不變。
中年男人喜歡年輕女生，代表在身體老化的過程，心態沒跟著老。除了正妹，很多物質的欲望，也不會因為年紀而減退。車位、官位、名錶、豪宅……而且因為經濟狀況越來越好，要求的等級越來越高。60歲的男人最不需要戴表(都有秘書提醒)，但他們的錶最好。60歲的男人膝蓋很弱，但他們辦公室和住家的樓層最高。
但話說回來，很多時候，人的心態的確也會隨著年紀變老。
以前喝汽水，現在練氣功。
以前融資炒網路股，現在定時定額買海外基金。
以前晚飯約八點，KTV唱完還要吃宵夜。現在晚飯約六點，九點不到就回家帶小孩。
以前四月份到墾丁參加「春天吶喊」，三天三夜不睡。現在四月份到深山打禪七，三天三夜不講手機。
上班時心情越來越沮喪，下班後手機越來越不會響。
越來越不知道現在在演什麼電影，越來越不認識周刊封面的女明星。
但你問任何一個中年人，他都會告訴你，大學舞會彷彿只是昨天的事。我們的肚子大了、膽子小了，但內心很多感覺，跟青春期沒有兩樣。
這是歲月最狡猾的一點：它讓你的身體和心態都老了，卻讓你的渴望依然年輕。於是我們只好找一堆老莊道理，把渴望的烈火澆熄。
莊子説：「無為也，則用天下而有余；有為也，則為天下用而不足。」我們看不懂，也做不到。至於孔子的境界更遙不可及了，我每一個四十歲的朋友，都充滿迷惑。五十歲都還在背房貸，怎麼知天命啊？
但在迷惑中，也可以活得很好。年齡未必會給我們智慧，但給了我們耐心。死亡未必會讓我們堅強，但絕對讓我們謙遜。
我站在人生的中間，雖然還看得到銀色的冰宮，但也看到了銀色的未來。
我的朋友，做銀髮族的服務。有意無意地，我會上他的網站。
不僅因為我媽媽已經是那年紀，更因為將來我也會走入那個族群。那會比我們想像的快，因為吻痕和腫塊之間…
只有冰可樂和溫開水的距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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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本文原刊載於王文華 TOM WANG粉絲專頁）